夢中走馬觀花,許多人的面孔不斷地閃現,在綺麗的光影中逐漸斑駁。
我在午夜驚醒,突然意識到,許多人我都已經見過她的最後一面。
我必須出宮一趟。
我向賢太後說了我的打算。
她說:「我與你同行。」
於是,賢太後安排好出宮的計劃。
在中秋過後,我和她一起前往京郊護國寺祈福。
輕裝簡行,隻帶了信得過的心腹。隨行的侍衛是白將軍的親兵。
等到了護國寺後,我們和貼身宮女互換裝扮。
Advertisement
我和她本想學話本裡那樣,扮作宮女,卻發現自己早已年華不再,皺紋橫生。
隻能扮作嬤嬤。
這種辦法隻能糊弄一晚上。
現在出發,還要在明日辰時之前趕回護國寺,必須趕在祈福儀式之前。
護國寺山下早已有馬車等候,隻是那駕車的馬夫讓我有些恍然。
賢太後什麼也沒說,隻是推了我一把,就自己跳上了馬車。
我和他靜靜相望,兩兩無言。
直到那人伸出手臂,彎下腰。
說道:「夫人,請上車。」
我才回過神來,將手搭在他手臂上,進了馬車。
「姐姐,我有些害怕。」
賢太後拉住我的手。
她又像兒時一般叫我姐姐,我將她的手回握住,另一隻手輕撫她的背。
我也有些怕。
可明明我們是要回自己的家,為什麼會害怕呢?
大約是我們都已經太久沒有回家。
這大抵就是近鄉情更怯的的感覺吧。
馬車在官道上跑得飛快,直到京城後才慢下來。
從車簾被風吹起的一角偷看,城中的大街還是同從前一般繁華熱鬧。
此起彼伏的叫賣聲、走街串巷的貨郎、街邊賣餛飩的小販……
馬車在一處窄巷停下,我和白家妹妹互相攙扶著下了馬車。
那個車夫,白家妹妹的二哥,他拿出鑰匙打開了面前的小門。
我們進去後,他立馬將門拴上。
院子裡沒有人。
他帶著我們兩人在院子裡走了很長的一段路,直到一處假山前。
打開機關,假山下面藏著一間大暗室。
若無人帶路,絕無可能被發現。
暗室裡,是我多年未見的父母和白家的兩位長輩。
「爹!娘!」
白家妹妹朝她的父親母親跑去。
我上前拉住母親的手,伏在母親膝上。
細說離別苦,欲語淚先流。
一別數十年,我的父母已經老態龍鍾。
父親眼中滿含關切,母親顫抖著手撫摸我的臉頰。
那些曾經經受的風霜冷箭,都被這一刻的溫情洗去。
直到白家二郎出聲提醒,這一夜偷來的親情幻夢也到了盡頭。
臨走時,母親緊緊拉著我不願放手,我一步三回頭。
我們彼此都知道,這是最後一面,都想多看對方幾眼。
出了暗室,又摸黑回到馬車上。
車裡的早點,都是我最愛的味道。
我和白家妹妹,在這裡緩和情緒,馬車飛快地往護國寺趕。
我們又要做回母儀天下、淑德昭彰的太後了。
41
回到宮中,賢太後將一個精美的盒子給我。
打開盒子,裡面是一支發簪。
通體純白,隻有點點金黃散落在簪頭,被雕刻成梅花的圖樣。
一年後,我的父親就在一個靜謐的夜晚,與世長辭。
父親這一生為江山社稷鞠躬盡瘁,俯仰無愧。
太上皇將父親的牌位供奉至太廟,受香火祭拜。
我隻有在每年的祭典上,才能為他上一炷香。
那些曾經為太上皇立下汗馬功勞的老臣,都相繼離去。
一朝天子一朝臣,朝堂上湧現出許多新鮮的面孔。
紛爭從未遠去,但那是屬於年輕人的鬥爭。
賢太後越來越忙,皇上的後宮人漸漸多起來,孩子一個接一個地出生。
她忙著敲打嫔妃,保護皇嗣,來找我的時間漸漸少了。
太上皇的妃嫔,如今隻剩下杜婕妤和宋美人,還有一位姓徐的貴嫔。
徐貴嫔自入宮後,從未被太上皇召幸過,經常有人忘記她這個人的存在。
我記得在她進宮第二年,她的貼身宮女來告訴我說,徐貴嫔最近意圖收買宮人,想要從宮外帶東西進宮,神神秘秘的。
我讓採苓前去探查此事,本以為會是毒藥、迷香之類害人的東西,卻發現她大費周折託人去買的不過就是一些話本子。
大約是宮裡的日子無聊到難挨,想要摘點東西打發時間罷了。
我派人將她喜歡的話本子買了回來,送到她宮中去。
從那之後,徐貴嫔迷上了民間話本。
為了看話本整宿不睡,晝夜顛倒。
後來看不過癮,就幹脆自己寫,還託人拿去宮外售賣。
還發了一筆小財,連她身邊伺候的宮人也分到許多油水。
即便她在後宮中名聲不顯,卻是個十分有趣的妙人。
杜婕妤在今年入冬後,受了一場風寒。
即便賢太後親自指派了太醫照看,也沒能好起來。
第二年春天,杜婕妤也走了。
身邊好友的離去,令宋美人鬱鬱寡歡。
為開解她,我時常陪著她說話。
宋美人溫柔細膩的性子到現在依舊沒變,我和她說話時,常常忘記時間。
我聽她說她剛入宮時的拘謹小心,榮貴妃對她的磋磨欺辱,以及她遷宮後賢太後和杜婕妤對她的照拂。
聽她說她們一起撫養隨寧長大的日子,當時誰也沒想到最後隨寧會當皇上。
聽她說榮貴妃後來,為曾經欺負她的事情向她道歉,還送了許多禮物賠罪。
但那時候,她已經忘記了曾經那段晦暗的日子,畢竟她因此結識了這麼好的姐妹。
說後來賢太後向她打聽,擅長做點心的妃嫔時,她想起了榮貴妃。
從前榮貴妃還是榮昭儀的時候,正得聖寵。
當時榮昭儀為表對皇上的真心,送去勤政殿的點心,都是榮昭儀親自下廚,樣樣都精致可口。
她說不知道為什麼,榮貴妃在生下孩子後,忽然就對皇上冷淡下去,將皇上拒之門外。
後來她去承恩殿找榮貴妃,希望她能幫忙研究那些糕點的做法。
本以為會被拒絕,卻不想榮貴妃答應了她。
她說她命好,進宮後遇到的都是好人。
說我眼明心亮,治宮嚴謹,即便是最不得寵的美人,也能在宮中安穩度日。
我知道賢太後和杜婕妤為什麼喜歡她了。
與這樣細膩溫柔的人待在一起,哪怕是再乏味的生活也能品出幾分意趣。
42
太上皇要S了。
他的神智已經開始混亂,偶爾清醒的時候才能認清身邊的人。
大部分時候都在喃喃自語,伺候的宮人聽不懂他說的胡話。隻能聽懂他不斷地在呼喊一個人的名字,小娟。
小娟姐姐……小娟……娟兒……
一天夜裡,太上皇赤足散發,從昭陽宮跑出去,伺候的宮人不敢阻攔,隻能跟在他後面一直跑。
最後,太上皇跑到了掖庭,將整個掖庭都翻了一遍,口中不斷地呼喚著娟兒,娟兒……
我帶人趕到的時候,正看見太上皇如瘋了一般,整夜都在掖庭四處找人。
到處抓著宮人問:「你有沒有看到小娟?」
「你知不知道小娟在哪裡?」
「你見到我的小娟了嗎?」
掖庭的宮人們被太上皇嚇得全部跪在地上。
天亮後,太上皇突然清醒過來。
他茫然地望向四周,像是意識到了什麼。
痛苦地用手按在胸口,嘴裡吐出大片鮮血後,倒在地上暈了過去。
宮人們手忙腳亂地將太上皇抬回昭陽宮,太醫為皇上把脈後,對我搖了搖頭。
我明白了他的意思,命賀公公去給賢太後傳話,宣皇子公主們進宮侍疾。
三天後,太上皇駕崩。
唯一的遺願便是S後能與曾經的貞義皇貴妃合葬。
可本朝規定,能與帝王合葬的隻能是皇後。
是以,為了能名正言順。
在駕崩前一天,太上皇下旨追封貞義皇貴妃為貞義純皇後。
隻求S後同眠。
我和賢太後心裡都不願意在S後還要和他埋在一起,痛快地答應了這個要求。
太上皇看著我和賢太後兩人,嘴唇嗫嚅良久。
「是朕對不住你們。」
說罷,身體的最後一口氣也隨之泄去。
隨著喪鍾響起,那些曾經的恩怨情仇也將徹底消失在時間的塵埃中。
43
太上皇S後,我帶著宋美人和王貴嫔搬到了宮外的行宮居住。
賢太後一個人留在了宮中,她是皇上的生母,這一生都離不開那座皇宮。
行宮人少,還沒有那麼多規矩拘著。
時間久了,甚至沒有多少人想起我們。+
不論是想出門闲逛,還是遊湖垂釣、騎馬圍獵都無人多嘴。
但我已經老到不能動彈了,眼睛開始有些看不清東西。
無論多美的春山秋景,我看到的都隻有一片模糊。
隻有冬日裡,臘梅綻放時那沁人心脾的香氣,依舊一如當初。
那是我出宮後,賢太後命人移栽至行宮的。
這些年,也隻有她還惦記著我們,時常遣人來問候。
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她了,也不知道此生還能不能再見她一面。
她二哥在今年冬日去世了。
我聽見這個消息的時候,殿門忽地被大風吹來,沁人的冷香撲面襲來。
我想,我也該走了。
我修書一封,用宮中的暗線將信送至賢太後手中。
在等到她的回信後,我如釋重負。
推開殿門,園中依舊冷香陣陣。
臥身寒雪中,花蕊落眉間。
似故人為我輕撫眉,慰我今生離別苦。
既生前不能同寢,那便S後同眠,求來生再續前緣。
番外一:
(賢太後的故事)
我是京城白家的三小姐,卻出生在邊關的黃沙之中。
我娘懷著我的時候,邊關傳來我爹身受重傷的消息。
我娘就帶著還在肚子裡的我,奔波千裡,遠赴邊關。
誰知,我娘還在函谷關城外的時候,我爹就帶著人在城外等她了。
原來,三個月過去,我爹身上的傷早已痊愈。
見著身懷大肚還千裡迢迢趕來探望自己的媳婦。我爹高興得嘴都合不攏。
就在我娘剛到函谷關當天的晚上,我出生了。
穩婆和我爹說是個閨女的時候,我爹高興得一晚上都沒睡著覺。
這些都是照顧我的嬤嬤告訴我的。
我娘帶著我在函谷關長到三歲,皇上就下旨宣我娘回京了,還必須帶著我一起。
回京那天,我爹一直抱著我看。
臨走時,將一個小包袱掛在我脖子上。
直到馬車走遠了,我拉開車簾,還能看見他站在城樓上看我們。
我想,我爹一定舍不得我們。
但我也不能一直一個人霸佔著娘親。
我知道我在京城還有兩個哥哥,特意在集市上挑了好多禮物,想要回去送給他們。
可是馬車在半路上遇到山匪。
侍衛將我和我娘圍在中間,想要保護我們。
但山匪太多了,侍衛越來越少,我害怕地抱著我的小包袱,躲在馬車下面。
最後我娘將套車的馬解開,將我抱在懷裡,騎馬跑了很久很久。
直到在驛站看見我爹派來接應的人,才停下來。
後來我長大了才知道,那是一場暗S。
回到京城後,我因為弄丟了送給哥哥們的禮物,躲在車裡不敢下車。
我一個人霸佔娘親那麼久,還弄丟了禮物,他們一定會討厭我的。
我躲在車裡,不敢下去。
後來是我大哥將我從車裡給抱出來,他像變戲法一樣從袖子裡掏出一個小老虎。
對著我嗷嗷嗷,學老虎叫。
大哥和二哥那個時候已經在隔壁柳家的書塾聽學了,每天隻有下學後才能陪我玩。
我跑去求阿娘,想要和哥哥們一起去聽學。
阿娘說,要等我長到五歲才能去。
於是我每天都盼著,能快些長大。
終於等到我五歲生辰過完,我娘將我送到了隔壁柳家的書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