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說話時,我的語氣已很平靜,隻垂在膝頭的手不自覺顫抖。
「那就是我爹後來做的事情了,他向先帝遞交辭呈後,隱姓埋名成立幫派烏鴉,名義上是山匪,實際是為調查當年的事建立暗網,烏鴉的眼線遍布我朝各地……他先找到了沈詔將軍留下的和前朝二皇子當今聖上的書信,後順藤摸瓜發現了那日雨夜登門的是當今聖上精心培養的暗衛。」
烏鴉的聲音開始顫抖,
「觸摸到真相的時候,我爹就已經預料到大事不好,他提前讓友人把我帶走,留下遺囑。我走後不過月餘,我爹就S了……」
他抹著眼淚,不斷哽咽。
一時寂靜,空氣裡隻有他的抽泣聲。
「書信的內容是什麼?」
烏鴉猶豫一瞬,撕開上衣角落的補丁,裡面掉出一張泛黃的紙。
「送我走的時候,我爹親手交給我的。為了便於攜帶,他隻給我了關鍵的部分,其他的都銷毀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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烏鴉走後,我一個人在原地呆坐許久,把那張飽經風霜的紙看了又看,直到上面的字跡我閉著眼睛都能背上。
當今的聖上,從前的二皇子,希望戰功赫赫的沈詔將軍在關鍵時候能幫他登上龍座。
但沈詔認S理,他隻忠於朝廷、忠於社稷,皇子之間的爭執他一點也不願意摻和。
可有些泥水一旦沾上,就無法輕易抖落幹淨。
兩人之間的矛盾不斷擴大,最後二皇子存了魚S網破的心。
被沈詔揭穿也是一S。
S了沈詔被發現也是一S。
他不如铤而走險。
他賭贏了,於是沈府滿門被屠。
我渾身顫抖,忽然想起很小的時候,被抱養到皇宮,宮裡隻有一個老太監願意陪我說話。
別人不願告訴我,我就去問他,「我爹娘是怎麼S的?」
一貫對答如流的他陷入長久的沉默,那雙蒼老的眼睛把我看了又看,最後摸著我的頭,輕聲說,
「郡主殿下,往事不可追。」
「你隻需記得,你爹娘很愛你。」
那時我還年幼,不懂他的意思,可因為他是唯一願意回答我的人,於是我把這答案記了很久很久,久到如今我想起,已能明白他話裡的深意。
心裡一陣抽痛。
我幼時孤單,總會寬慰自己,沒有爹娘也好,來去一身輕,思念也不會厚重。
可真實情況是,每一日,每一日,我都不可避免地想到爹娘。
想到若他們在,我的日子或許能好過很多。
到現在我都很感激皇上和皇後,因為他們收留了我,給了我尊貴的名分。
可原來,他們才是讓我流落至此的元兇。
那日太子拒絕皇上的指婚,皇伯伯私下找到我,話裡話外都是為邊疆戰事而煩惱。
我說我去和親。
他應當很高興吧。
終於可以理所應當地把我送走。
一切從一開始,就是針對我的陰謀。
我看似自由的選擇,也不過是他精心籌謀的結果。
我邊笑邊哭,渾身止不住地抖,心像被剖開一樣疼。
當晚,我發起高燒。
第二日,邊境責問和親事宜無果,十萬大軍壓境,太子殿下也終於在此刻姍姍來遲。
一連昏迷了好幾日,冬雪和烏鴉輪番照顧我。
我醒來時,被告知邊境打起來了。
太子殿下親臨,壯我軍士氣,又找來江時駿做副將,統領邊境幾十萬大軍,和突厥對拼。
我頭還有點疼,胃裡翻江倒海,勉強撐著問了一句,
「不要和親公主了?」
烏鴉忙把我扶起,沒好氣說,「這都打起來了還有你什麼事?送你過去被兵馬踩S嗎?」
我又躺了回去。
烏鴉嘆氣,「早知道你身體這麼差,我就不把那些腌臜事一股腦都告訴你了。」
「你看你……嚇人得很,若真出了什麼事,不用江時駿,烏鴉裡每個人一口唾沫都能把我噴S!」
他年紀小,話很多,在我耳邊嘰嘰喳喳說個沒完。
自打我是沈詔女兒的身份被點明後,烏鴉幫派裡,誰都想和我見上一面。
又聽說我和江時駿關系不錯。
那些硬骨頭也不硬了,全都變成了小綿羊。
甚至主動跑去江時駿那,說要加入他的麾下當朝廷善戰的兵。
這次江時駿被點名去作戰,就有很多烏鴉幫派裡的人跟了過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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烏鴉本人很是氣憤,
「這些人是真不把我這個主君放在眼裡,一個個爭著搶著去諂媚江時駿,還有沒有點自尊了?」
我躺在床上,有氣無力,
「情理之中。」
烏鴉憤憤,「怎麼就情理之中了?當初他們可都是跟著我去搗亂的,那會我們多有面兒啊,朝廷的兵看見我們就恨得牙痒痒,結果現在一朝從良了,這算什麼?」
我疑惑,「從良不好嗎?」
烏鴉訥訥,「那多沒個性啊……」
我氣笑了,意識模糊間忽然理解,為什麼江時駿會在戰局緊張的時候,特地跑一趟,清掃烏鴉匪幫。
因為他們的主君是真的愛捅婁子。
趁著短暫的意識清醒,我扭頭問他,「幫派裡還有多少人?」
烏鴉撓撓頭,「算上所有的嗎,所有的話應該好幾萬,不過現在在這裡的,隻有幾千。」
「我們這些人可都是精兵,你懂什麼是精兵嗎?大部分都是當年被我爹收編進來的,被他親自教導,一個個打架可厲害了!」
我在心裡算了算,幾千個人,這個數量去打仗根本幫不了什麼,但是如果換個思路,去騷擾敵軍,裡應外合,或許能有用處。
我問,「這些人熟悉邊疆嗎,尤其是,他們熟悉突厥的行事作風嗎?最好是會突厥話的。」
烏鴉拍拍胸脯,「我們是做情報的,肯定熟悉啊,不過你要做什麼——」
我抓著烏鴉,目光灼灼,「你信我不?」
他愣愣地點頭,「信。」
「交給你一個重要的事情——去敵方搗亂!」
和烏鴉細細囑咐完後,我力氣耗光,又暈了過去。
醒來後照顧我的人已經換成了冬雪。
她告訴我,烏鴉和我說完話就興衝衝出去了,還帶上了一大堆人,聲勢浩大地不知道要去幹什麼,臨走前還吩咐了一堆事情。
我疑惑,「他一個毛孩子,吩咐給你什麼?」
冬雪撓頭,「這個我也不懂,他說什麼慶功宴烤全羊什麼的……但是郡主,哪有什麼慶功宴啊?」
我不由得笑開了。
烏鴉一走就走了大半個月,這期間邊境的戰事捷報頻傳。
又一次大敗敵軍時,聽說遠在京都的聖上龍顏大悅,承諾要好生嘉獎我軍將士。
沒多久,戰事結束,我軍大勝。
朝廷派出談判組赴邊境重新劃分疆域分界線,順帶攜功臣返朝。
許久也不見他們回來,我便和冬雪帶著新鮮採摘的瓜果,和招攬的大夫來軍營裡探望。
沒成想一進軍營,誰都沒探望到,便先迎面撞見了太子蕭景晨。
算算時間,我們已有半年多沒見過面,此時重逢,他滿臉憔悴胡茬凌亂得不像個太子,我身穿粗布麻衣,舉止間也再無郡主儀態。
看到是我,蕭景晨眼睛一亮,他手忙腳亂,語無倫次,
「若離,是你,我終於找到你了,你沒事吧?過得好嗎,若離,我、我……」
「我」了半天,沒說出個完整的話,我有些不耐,
「讓一讓,我要把車裡的東西送進去。」
蕭景晨驀然止住話音,被我冷漠的語調嚇到似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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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心裡卻沒什麼波瀾,隻顧著埋頭忙碌。
晚間,我和冬雪留下和將士們一起圍著篝火吃席。
因為連勝,這幾日都是慶功宴,宴席上擺滿了各類肉禽,烤得泛黃流油,很是美味。
最上首坐著的仍是太子,但他今日不知為何有些沉默,目光頻頻朝我這個方向看過來。
冬雪坐在我身邊,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。
「這會知道小心翼翼了,早幹什麼去了?」
我沒說話,冬雪便問,「郡主,你不會真的心軟吧?」
我執筷的手微頓,「食不言寢不語,教過你多少次了?」
冬雪不服氣地閉了嘴,眉頭緊皺。
她安靜下來,我也沒了吃東西的興致,默默出神。
思緒被拉到宴席開始之前,蕭景晨來營帳找我。
「若離,我知自己從前太天真,眼盲心瞎。空有一腔義氣,卻幫錯了人,還惹得枕邊人傷心,是我的錯,你要怎麼罰我都可以,我心甘情願。」
「你離開京都後,我總算清醒過來,那柳婉兮從頭到尾都在蒙騙我,她為了利益什麼都能做,我平生是最不屑與這類人為伍的,偏偏著了她的道……」
「我發誓我從來沒碰過她,我心裡隻有你……」
「我不求你原諒我,我隻希望能守在你身邊,為你做些事情……」
……
一個太子,除了面對帝後,又何曾向別人認過錯。
上位者的低頭雖然遲來,卻讓人忍不住心悸。
我瞧著他發紅的眼,想起兒時他為我出頭時,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模樣,忽覺時過境遷。
那時我是被囚困的鳥,迫切想尋個靠山,如今靠山跟了過來,我卻已經遠離牢籠,不再需要假借外力……
不,還是需要的,有一件事情需要。
突如其來的尖叫聲劃破了安寧溫馨的氛圍,我回過神,眼前放置食物的矮桌被掀翻,眨眼間,一柄閃著寒光的長劍逼近我身前。
這是衝著我來的!
電光火石間,我腦海裡閃出這個念頭。
下一秒,一側有人衝出,在長劍就要刺入我胸前的一瞬,那人擋在了我身前,我緊閉了眼。
溫熱的血濺在我的臉上。
我不由自主地想到,離開京都前的那個元宵,也是相似的場景。
不同的是,這次太子是為了救我負的傷。
「有刺客!」
「護駕!」
……
軍營大亂,無數人上前扶起太子,要為他處理傷口。
他卻強撐著意識不肯離開,眼睛一瞬不瞬地看我。
張口時嘴裡冒出血沫,
「若離,和孤回京好嗎?」
也許做好了被拒的準備,沒等一會,他就閉上了眼睛。
可誰都沒想到的是,下一秒,我勾起唇,在冬雪驚訝的目光裡應他,
「好啊,我和你回去。」
慶功宴上眾多將士在側,太子卻被刺客一舉刺中胸腹,若那長劍再偏一點,刺中的就是心髒。
消息傳回京都,皇帝大怒。
回京路上,我主動請纓照顧太子,旁人都識趣地退了下去。
我每日親自為太子熬藥,為他打水,起得比雞早,睡得比鬼晚。
蕭景晨感動至極,承諾回了京都必娶我為妃,事事以我為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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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譏笑,「殿下是儲君,以我為先,是怕我S得不夠快嗎?」
蕭景晨隻當我沒出夠氣,聽了這話也隻乖乖受著,並不反駁。
眼看他傷勢漸漸好起來,那日刺S他的兇手卻遲遲沒找到。
蕭景晨纏綿病榻也不忘了這事,
「那刺客若是衝著我來,倒沒什麼所謂,但他是衝著你,若離,你仔細想想,可曾結了什麼仇?」
我倒藥的手微頓,仇,倒確實有一個。
把藥端給蕭景晨,我說,「想不通就別想了,左右我常伴你身邊,若他們真衝著我來,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幾個腦袋。」
這話不知哪句踩中蕭景晨的心思,他笑得眼睛眯起,很是受用。
從馬車裡出來,烏鴉在一旁抱著劍,一張臉繃成苦瓜。
自打我和蕭景晨和好,不僅冬雪不待見我,連烏鴉也跟著對我嗤之以鼻。
偏偏又怕蕭景晨真的欺負我,於是日日在馬車外候著。
我不由覺得有些好笑,問他,「還在生氣?」
他偏過臉,不理睬我。
我再說話,他就捂著耳朵轉身跑到前面去找江時駿了。
一晃到了京都,太子的傷勢完全好了起來。
皇上早早在宮裡設宴,為歸朝的將士慶功。
太子下馬車時,環視一圈,皺緊了眉。
我注意到他的臉色,「怎麼了?」
他邊伸手扶我下馬車,邊搖頭,「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,衛兵裡好像少了很多熟面孔。」
我動作微頓,笑他,「你是日子過昏頭了吧?疑神疑鬼的。」
他喃喃自語,「或許吧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