同他的這場試婚,早在點頭答應伯父的時候,她便設想過千萬種可能,現下的情況不過是其中之一。
同嵇弋見過禮,梵音露出一個軟和乖巧的笑臉,喊起人來是十分的自來熟:「嵇大哥。」
嵇弋則要含蓄得多,點了點頭道:「梵音姑娘。」
他看著梵音笑眯眯的臉,頓了兩秒,眼底浮現出些許歉意:「沒有來接你,是阿爻失禮,我代他向你賠罪。」
「沒事的呀。」
梵音好脾氣地看著他:「……嵇大哥不必那麼客氣,直接喚我梵音便好。」
「我來肅北,是因為我想來,和他沒有關系的。」
關於這門婚事,在商量過後,定王府和侯府的態度都十分明朗。
孩子們的事,叫他們自己決定,大人不必插手。一雙小兒女若是有意,自然是皆大歡喜,若是無意,便各找各的爹娘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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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家是結親不是結仇。
婚事不成,也不要傷了和氣。
梵音決定來肅北,的確是為著長輩們,但之前說想來這裡看看,也不是在安慰父親。
她是真的想來。
「嵇大哥。」
梵音睜著一雙清澈的眸子,天真又好奇地望著嵇弋:「肅北真的有高高的雪山嗎?摩薩湖旁的胡楊林遠不遠?還有草原上的落日,是不是又紅又圓?」
嵇弋接過僕人手中的傘,一邊帶路一邊回答:「有的。不算太遠。有時候不紅。」
他的話少,肅北女子堅毅爽朗,他尚且不知道該怎樣同她們相處,對著一向嬌弱嫻雅的孚京女子,他自然是更加沒有經驗。
好在梵音沒有被他的冷臉嚇到,嵇弋想了想,主動介紹起了鎮北侯府。
「侯府不大,人少。
「父親母親常年駐扎金郡,很少回汨城。府中除了我和阿爻,隻剩管家黑伯和幾個做事的嬸子。
「有需要找他們便好,或者找我和阿爻,也可以。」
話音落下,青年抿了抿唇。
他是真的努力了。
可惜,語氣聽起來仍舊是冷冰冰、硬邦邦。
梵音看出他性格如此,也不扭捏,大方地承下了他的好意:「謝謝嵇大哥,若是有需要,梵音定然不同你客氣。」
嵇弋「嗯」了一聲。
說話間,便到了待客的正廳。
嵇弋攏好手中的傘,交給了身後的黑伯,梵音這才看見他另一側身體都湿透了,自己倒是一身幹爽,不曾被雨絲沾湿分毫。
見他一臉的不在意,梵音仰頭,滿臉擔心道:「嵇大哥,被雨淋湿了會生病的。」
嵇弋想說不會,又怕拂了梵音好意,一時無言。
看出自家世子的無措,黑伯笑眯眯地答了話:「淑女不必擔心,這樣的雨天,世子從前都是不打傘的。」
嵇弋默默地點了點頭。
「不打傘嗎?」
梵音真心實意地贊嘆道:「嵇大哥身體可真好。」
父親嬌氣,每回淋雨都會染上風寒,繼而臥床靜養,母親不哄夠十天半個月,他是不會下床的。
嵇弋:「……謝謝。」
雖然不知道這有什麼好誇的,但先道謝總是沒錯。
說著,兩人入了座。
月娘抱著熟睡的桃桃,在黑伯搬來的椅子上坐下。
悄不可聞地嘆了口氣,她心道可惜。
這鎮北侯世子身體好,長得好,脾氣也好,然而姑娘要嫁的人,卻不是他。
雨勢漸消。
一行人坐在正廳裡說話,渾然不知三道門外,眼神凌厲的黑衣少年正氣勢洶洶地衝著正廳而來。
少年身後跟著一隻體型健碩的雪狼,渾身毛發冷硬而有光澤,根根都沾滿了霜凍,漂亮得不像話。它隱匿在肉墊裡的狼爪,尖銳得仿佛能瞬間扎透人的手掌。
滿口長齒鋒利無比,一雙眼睛S氣騰騰,看著便冷酷兇狠到了極點。
渾身的野性,同前方的主人如出一轍。
蕭、梵、音。
少年不斷默念著這三個字,扯了扯嘴角,桀骜俊美的臉上忽而露出一個惡意十足的笑來。
4
嵇爻這輩子沒想過自己會在三十歲前成婚。
父親母親青梅竹馬,卻是二十好幾了才結為夫妻,兄長如今二十一,家裡也同樣不打算說親,怎麼輪到他,就這麼著急?
他才十七歲,還沒到恨嫁的年紀!
少年氣憤地咬了咬牙。
所有人都在告訴他同定王府聯姻的好處,似乎隻要他同那孚京女子成了婚,一切憂患便可迎刃而解,鎮北侯府也不會再重蹈覆轍——
幾十年前先帝在位時,因著曾祖母寧安公主的緣故,痛恨冷待肅北,百姓們的日子也跟著過得苦不堪言。
彼時曾祖父戰S,年幼的祖父剛做了鎮北侯。
肅北貧瘠,朝廷的糧草又總是斷供,祖父便將自己少得可憐的俸祿連同侯府的財產悉數充了公,拿去供養軍隊馬匹,隻留下微薄的一點兒用於府中開支。
最慘的時候,連侯府的大門都隻有一半——
不是不想修,是公中實在沒錢,壞掉的那一半,真是修不起。
而等到祖父祖母成了婚,就更窮了。
祖母出嫁的時候年紀尚小,祖父委屈誰也不肯委屈她,但凡省下點錢,就要去給她買零嘴兒做衣裳,自己裡頭的褻褲都快爛成條了,還縫縫補補地湊合穿著。
雖說吃飽穿暖不成問題,可日子終究是過得緊巴巴的。
想買幾顆寶石給祖母打頭花,也隻能帶著將士們坐著羊皮筏子,渡過月蘭河去胡人那兒搶。
沒辦法,窮啊。
肅北就這麼摳摳搜搜地過了許多年,直到當今陛下即位,日子才算是好了起來。
可陛下畢竟年事已高。
朝中無人,個中滋味鎮北侯府已經嘗過一次,自然不能再嘗第二次。
孚京貴女不外嫁,肅北實在太遠,在人們口中一向被歸為粗野之地,哪個要臣願意把女兒往邊疆嫁?
定王府有心聯姻,嵇爻知道這的確是件好事。
他也知道兄長是世子,最好迎娶肅北本地的女子,那蕭梵音年紀又小,這樁婚事隻能是落到自己頭上。
然而知道是一回事,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。
他根本就不想成親!
一點都不想!
嵇家世代鎮守邊疆,肅北人有著大衍朝最硬的骨頭,他和兄長也都是頂天立地的好男兒,鎮北侯府何必倚仗什麼姻親?
回想起半個月前母親說過的那些話,嵇爻冷笑一聲。
什麼試婚,什麼培養感情,簡直是天大的笑話!
從小到大,他最恨被束縛禁錮。
就算她蕭梵音是天上的仙女兒,他嵇爻都不稀得喜歡她!
她要是識趣,最好怎麼來的怎麼回去。
畢竟……嵇爻頂了頂頰肉,他可不怕別人罵他欺負小女孩兒。
帶著雪狼在正廳院門前停住,嵇爻蹲下高大的身體,低低地發出了命令:「霜風,去!」
雪狼目露兇光,悄無聲息地踏進了院子,矯健的身體猶如鬼魅,靈巧地沒入了正廳。
霜風兇頑,肅北漢子見多了豺狼虎豹,碰見了都是心下一顫,更不要說孚京那些嬌滴滴的小姑娘,隻怕看上一眼就得掉淚珠子,喊著要爹爹娘親。
站在院門外的人惡劣地笑著。
一息,兩息。
意料之中的哭聲並未傳來。
嵇爻神色一變。
他隻是想嚇嚇她讓她回家而已,並不想傷她。
想到霜風捕獵時一擊斃命的血腥場景,他邁開長腿,三步並作兩步也跟著衝進了正廳。
「霜風!」
一聲輕喝,驚得正廳中的女孩子眼睫微顫,抬眼向門口望去。
光影婆娑處,有少年,逆光而來。
瑰姿俊偉,骨重神寒。
昂昂如玉山行,軒軒如朝霞舉。
梵音已經猜到了來人是誰。她安靜地注視著嵇爻,神色坦然。
四目相對,嵇爻狼狽地轉過臉去。
真是見了鬼了,怎麼他竟然有點不敢看她。
正廳裡安靜下來。
嵇弋坐在主位上,輕抬眼皮,聲音很淡:「阿爻,向梵音姑娘道歉。」
他知道自己弟弟打的是什麼主意。
不想成親可以理解,但讓霜風幫他欺負小姑娘,這真的很不像話。
聽出兄長語氣中的薄怒,嵇爻梗著脖子,仍舊是倔強地不吭聲。
梵音大度,好脾氣地原諒了他。
「沒關系的。」
她俯下身體,看著面前通體雪白的美麗生靈,嘴角浮起了一個小小梨渦:「……這隻狗狗好可愛,又乖又漂亮,它並沒有嚇到我。」
說罷,她抬起頭,好奇地望著嵇爻:「這是你的狗狗嗎?」
好一個指狼為狗。
嵇爻面色鐵青。
他壓抑著自己的怒氣,幾乎是咬著牙擠出了三個字:「……它、是、狼!」
梵音有點驚訝:「真的嗎?」
她伸出指尖,點了點雪狼湿漉漉的黑色鼻頭:「……可它看起來乖乖的,好聽話。」
乖個屁!
這話聽著是真叫人生氣。
嵇爻冷笑一聲,抱臂嗤道:「勸你離霜風遠一點,被嚇哭了,別人還說我欺負小女孩兒。」
「不會的。」
梵音搖了搖頭,眼神認真:「它不會欺負我的。」
「是嗎?」
嵇爻輕輕一哂,懶得爭辯,沉著臉喚了一聲「霜風」,轉身就往外走。
走了兩步,忽然覺得不對勁。
霜風呢?
心下霎時浮起不妙的預感,他長眉微擰,停下腳步後,轉身看去。
果不其然,自家那頭不爭氣的狼已經將自己的嘴筒子放進了少女手心,正眯著眼睛裝乖邀寵,臉上的神情要多諂媚有多諂媚。
不過是被人撓了撓下巴,就歡快地搖起了尾巴,腿肚子也舒服得直打戰。
嵇爻被氣了個倒仰。
這算哪門子的狼?阿香嬸子家的大黃都比它有骨氣!
他想回去把這沒出息的帶走,又覺丟臉,便站在院子裡,陰惻惻地往正廳裡看。
「霜風!」
聽到從不遠處傳來的聲音,霜風乖巧地舔了舔少女的手,順勢轉了個方向,拿屁股衝著門外的人。
嵇爻:「……」
恨鐵不成鋼地閉了閉眼睛,他緊握雙拳,壓著邪火再度喚了一聲:「霜風——」
雪狼若無其事地搖著尾巴,仍舊是假裝沒聽到。
看著門外快要碎掉的少年,梵音揉了揉霜風的耳朵:「……他在等你呢。」
霜風委屈地嗚咽一聲,蹭著她的腿不想離開。
梵音轉頭看向門外,眼神無辜。
她勸過了。
它自己不走的。
被那雙清泠泠的眸子凝睇著,嵇爻隻覺顏面盡失,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。
初次見面就這般丟臉,這蕭梵音果然是他的克星。
耳尖燙得驚人。
再不管屋裡那頭蠢狼,嵇爻黑著一張俊臉,頭也不回地大踏步離去。
到底還是有感情在,霜風不舍地舔了舔少女的指尖,而後向著主人離去的方向,一步三回頭地追了上去。
梵音靜靜地看著。
嵇弋走上前來,遲疑地喚了她一聲:「……阿爻一向隨心所欲慣了,我代他向你道歉。」
「沒關系。」
少女轉過身體,笑眯眯地看著他:「他很可愛,我沒有生氣。」
嵇弋搖頭:「霜風今日確實乖巧懂事不少……但它的可愛並不能抵消阿爻的過錯。」
「嵇大哥,我說的是嵇爻。」
「嗯,阿爻今日確實乖巧懂事不少,但他的可愛……阿爻可愛……嗯?」
不對。
嵇弋看向梵音,滿臉一言難盡。
5
翌日,鎮北侯府西院。
小侍女桃桃今天梳了雙丫髻,烏黑濃密的頭發配著白白的小圓臉,打眼一看,像顆破了餡兒的芝麻湯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