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純餓的那一年,班裡來了個京市大小姐。
她不太正常。
買兩份飯,非逼我吃一份半。
明明題都會做,還要花兩百讓我補課。
考上大學之後,我收到了她的遺囑。
【媽媽,祝你幸福。】
1
我考上了縣一中,爹不讓我去上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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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滿臉都是不可置信:「你去村子裡問問,哪個女娃還去讀高中的?
「趁早收收心,爹已經給你安排好了。秋收完你就去南邊打工,到時候回家起大房子!」
我張了張嘴,爹眼睛一瞪,一腳踹在我的肚子上。
「你還不願意?老子生你養你,你一輩子欠老子的!」
我五髒六腑都在痛,沉默著從地上爬起來,擦掉嘴裡的血。
他踹完還嫌不夠,把拴在廂房的娘拖出來打了一頓。
「打得了的媳婦,揉得了的面。」他曾洋洋得意地分享心得,「隻要我打她媽,賠錢貨再犟也得低頭。」
爹一邊打娘,一邊看我的臉色,見我一直沒說話,大喊晦氣摔門而出。
娘吭也不吭,像是隻會呼吸的活S人。
爹和阿翠姐在院門規劃我的工資。
爹說一個月寄三千一百五來,剩下五十夠吃了。
阿翠姐連連擺手,說城裡的大老板可挑,一開始得學按摩技術,等熟練了再拍賣。
開始可賺不了這麼多錢。
兩個人說著說著,就開始動手動腳。
阿翠姐一邊嬌笑,一邊把爹往外推。
爹吐了口痰,在口袋裡掏出毛票,零零散散地湊出四十八塊,阿翠姐才半推半就地躺在了炕上。
我挑起扁擔,一個人就往村口走。
一塊土坷垃砸在腦門上,一隻眼立刻就變得霧蒙蒙的。
我捂住了腦袋,下意識蹲下身子。
一個穿著開襠褲的男娃朝我吐口水:「暗門子來咯!髒東西來咯!」
2
阿翠姐是十裡八鄉的村花,家裡生了三個姐姐,一個耀祖,她排行老二。
沒讀完小學就去南方打工,不到兩年就在村裡起了三層的水泥房。
比縣城裡都要氣派。
開始著實風光了一陣,後來去一個城市打工的老鄉忍不住說。
她是幹暗門子的。
這可成了小村莊的大事件。
那年春節,水泥房裡女人的哭聲響了三天三夜。
最終她被趕出了房子,縮在旁邊稻草搭的豬圈裡。
他們嫌她髒,可她賺錢建的水泥房又是那麼幹淨,所以她不配住。
阿翠姐也是孝順,月月都寄著錢回來,年年冬天都對豬圈情有獨鍾。
開始村民都挺看不起的。
後來跟阿翠姐一起出去的女娃都發財了,這才隻敢在背後說嘴。
村裡閉塞,阿翠姐進了爹的房門,小消息馬上都傳遍了。
我舉起扁擔想要砸那男娃,男娃尖叫一聲,飛也似的跑遠了。
就算掩住了房門,堂屋裡打人的聲音依舊能傳出來。
「去不去!去不去!去不去!剛賺點錢就骨頭輕!」
「爹,我不想去!那些男人打我,掐我,老板也不放過我……嗚嗚,爹,求求你!」
「阿花,娘給你跪下,娘給你跪下了成嗎?你不去賺錢,你哥哥弟弟的學費彩禮哪裡來呢?」
「阿妹!娘都給你跪下了!你就這麼不孝,這麼狠心?」
我把水桶扔到了井裡。
水桶墜落得很快,可等撈起來的時候,卻重達千鈞。
女娃的哭聲悲悲切切,像是在哭她的命運。
「我乖乖地,我去!」
我抿緊了嘴,繩子一滑。
水桶又掉到了井底。
3
我回院子的時候,爹和阿翠姐完事了。
阿翠姐懶洋洋地問:「招娣讀書這麼好,實在不行就嫁出去得了,為啥非得讓她跟著我?」
爹大聲吐了一口痰:「我十裡八鄉都打聽了,給得最高的才六千六,一錘子買斷!現在起水泥房子都要兩千了,我可不做賠本買賣!」
「可招娣烈性著呢,別像村尾那個吊S了,我上次可賠了好大一筆錢!」
爹胸有成竹地說:「別怕,從明天開始我就餓著她,上了火車就喂安眠藥,等到了,她就認命了。」
廂房裡沉默了好一會兒。
阿翠姐咯咯咯地笑。
「你可真壞!」
這座院子搭了好久,門板都會透風。
我坐在另一個廂房裡,沉默地聽著。
炕上的娘突然笑了,笑出了眼淚。
娘肚子微微隆起,我已經忘記是她懷的第幾胎了。
可惜都是女娃,繼承不了爹的香火,沒一個活到足月的。
我不敢靠近她,娘不愛我,我知道。
天黑得很快,我和娘分了一塊黑馍馍。
爹把廚房鎖上,去外面喝大酒了。
娘從被子裡掏出十斤糧票,厭惡地扭過臉:「滾吧!」
我愣在了原地。
她一巴掌甩過來,惡狠狠地嘶吼:「快滾!」
我就這樣穿著件薄單衣,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家門。
村口站著一個女人,她那雙大金耳環在月光下閃著光。
她看見了我,輕佻地衝我吹了一口煙。
我腿一軟,跪倒在地上。
阿翠姐笑眯眯地問:「小招娣,跑去哪兒啊?」
4
夏天的凌晨也是冷的,我裹緊黑色鏤空的外衣,哆哆嗦嗦地呼出一口氣。
突然記起阿翠姐也考進了縣一中,還是當年的狀元。
可惜太久遠了,大家都忘了。
我走了五個小時山路,蹲在了縣一中門口。
還驚動了保衛隊。
保衛隊隊長臉上有道疤,其中一隻眼睛還泛著白。
他的手電筒在我身上轉了兩圈。
「你來這幹啥?」
我嚇得往後一縮,差點兒咬到舌頭:「我來讀書,我考上了,真的!」
隊長沒說話,脫下身上的軍大衣,扔在我肩膀上:「你來得太早了,七點才開校門呢!」
一個瘦削的女人披著衣服打開校門。
簡陋的辦公室亮起燈,裡面傳來激烈的討論聲。
桌子被拍得砰砰響。
我忐忑地等在門外,已經開學半個月了,我怕被罵,更怕被趕出去。
女人出來了,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。
「我們明天還要開個會,你先去空著的宿舍睡一覺。」
我跟在她身後,看她用鑰匙打開房門,乖巧地縮到木板上。
她看了我兩眼,一句話沒說,卻給我抱來了棉花被。
我陷在被子裡,眼睛睜得格外大。
行還是不行?
我是即將要被屠宰的羔羊,眼前有草原,卻一口也嚼不下。
心仿佛被油在煎。
我看著太陽從遠處亮起,蟬鳴聲響徹大地。
也許是一小時,也許是一整天。
決定命運的大門被打開。
女人風塵僕僕的,胳膊裡還夾著一個飯盒。
是一碗餃子。
我低下了頭。
上馬餃子下馬面,我懂的。
眼淚滴滴答答地往下掉,我嗚咽著問她:「老師,我能去教室門口看一眼嗎?就一眼!」
「不行。」
我哭得更大聲了,根本控制不住。
嘴也沒闲著,三兩下就把餃子都吃完了,都沒蘸醋。
女人冷著臉收起飯盒,起身瞥了我一眼,嘴角微微翹起。
「上課時間不回教室,是要罰抄課本的。」
5
靠著老師的睜一隻閉一隻眼,我就這麼在縣一中都讀上了書。
難的不是學習,而是吃飯。
村裡的學生每月把糧背到學校,城裡的有糧票補貼。
隻有我,十斤糧票吃了八天,餓得腿肚子都在打晃。
學校每個月發三十塊錢獎學金,兩個饅頭五毛,三兩米飯一塊。
十三四歲,還沒油水。
就算是女娃也能吃下一頭牛。
我每天都餓得半S,跑到廁所裡喝水。
水撐圓了肚子,一動就好像能聽見響聲。
月末的時候,兜裡就剩下一塊五毛。
我把學校的操場裡的野菜啃得幹幹淨淨,可還是不頂飽。
我晃晃悠悠在廁所徘徊,滿腦子都是香噴噴的大包子。
迎面撞上一個珠圓玉潤的小姑娘。
她戴著可愛的發卡,身上的連衣裙精致漂亮。
一看就是牌子貨。
她一屁股坐在地上,啊了一聲。
我連連道歉,低下身子想拉她起來。
肚子裡的水一動,我幹嘔了一聲,白眼一翻就往地上倒。
姑娘尖叫:「媽呀!」
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,我咂吧了一下嘴唇。
好想吃紅燒肉啊。
姑娘又是一聲尖叫,撲在我身上就開始哭:「媽媽呀!你不要S!」
啊?
我邊往外吐水邊模模糊糊地想。
誰家的傻閨女诶,這可真是倒了血霉了。
6
大家七手八腳把我拖到衛生室,姑娘還往我嘴裡塞了塊奶糖。
衛生老師嚴厲地批評了我遇到困難不向老師求助,自己硬撐還搞壞了身體。
卻偷偷在我右手邊放了半罐麥乳精。
撞人的小姑娘粘上了我,說自己叫周寶寶。
跟著我進了教室,坐在我身邊,怎麼甩也甩不掉。
我給她遞試卷,她給我塞碗紅燒肉。
我幫她記筆記,她給我塞碗肉餃子。
就連幫她扔個橡皮屑,她都能找理由給我幾塊大白兔奶糖。
我大為惶恐。
悄悄把扣子扣到最上面那顆。
下課就給她講習題,念到她下課就往教室外跑。
我放心不下娘,在秋收假的時候悄悄回了村子。
那個看胎像的神婆又來了,她滿意地摸了摸懷裡的老母雞,笑得像隻黃鼠狼:「恭喜恭喜,看樣子是個男胎,你們錢家也是有後了。」
爹喜不自勝。
他看著天餓狠狠地啐了一口:「他娘的,那賠錢貨S哪裡去了,兒子的房子和彩禮可怎麼辦啊?」
坐在門口狠抽了半包煙,又低聲喃喃:「不行,我得找到她,不然這錢從哪裡來?」
我如墜冰窟,SS捂住嘴巴,連喘氣都不敢喘。
他拿著家裡僅剩的雞蛋出去宣布喜訊。
我溜進了廂房,娘看起來更瘦了,牙齒都掉得七七八八。
我剛碰到她的手,她就抽出了擀面杖。
娘冷冷一笑,摸著肚子問我:「你要有弟弟了,高不高興?」
我訥訥地不敢說話。
她抓住我的胳膊,像是抓住救命的稻草:「快滾!別回來!別再回來!滾啊!」
我被娘撵出了門外。
我不敢拍門,怕別人聽到。
這樣我再也走不出這個小山村。
隻能一聲又一聲地喚:「娘,娘啊!」
一隻手把我拖進了樹叢裡。
蟬快落了,有氣無力地叫了一聲。
樹叢裡隻有兩道心跳,咚咚,咚咚。
7
我正要下嘴咬,身後的人噓了一聲。指了指村尾。
爹樂滋滋地出現在小路上。
我和周寶寶大眼瞪小眼了好一會,指了指身後那輛小汽車:「你來這幹啥?」
周寶寶看天看地就不看我:「下鄉收雞蛋,才不是因為擔心你呢……」
眼睛好酸,我茫然地擦了把臉頰。
原來是流眼淚了。
周寶寶和司機說了些什麼,拿起手帕笨拙地給我擦眼淚。
「好了,再哭就成小花貓了。」
「別哭了!我這手帕要三百塊呢!」
「對不起,我打工賠你……」
「你可真是我親媽,去國營飯店不?」
「……我要吃紅燒肉。」
8
周寶寶把我帶回了她家。
周家的長輩都很歡迎我,一個個地給我塞紅包。
周媽媽還拿著塊的確良在我身上比劃:「小錢,謝謝你輔導寶寶功課,就放心在這裡住下,阿姨就稀罕漂亮小閨女。」
啊?
輔導功課?我漿糊般的腦子開始飛速轉動。
周寶寶理科成績奇差。
我實在看不下去,做完作業後就教她做題。
看著周媽媽高高興興的模樣。
我立刻自我反省。
下次不能再偷偷罵周寶寶小笨豬了。
切記切記。
晚上周家的長輩都來了,我拘束得很。
大半夜就被餓醒了。
我不敢動廚房裡的吃食,溜到院子裡就開始挖野菜。
嘿嘿,鮮嫩的荠菜。
嘿嘿,茂盛的婆婆丁。
我吃吃吃。
正在地上大快朵頤時,一個漂亮的過肩摔放倒了我。
聞聲趕來的周寶寶驚呼:「啊!有小偷!」
我努力地直起臉,周寶寶這才看清是我。
她看了一眼啃了半根的荠菜,艱難地開口:「哥,快放開她,是自己人。」
周家哥哥叫周安邦,前些日子一意孤行地轉業到縣裡當了公安。
回家以為會遭受一頓皮帶炒肉,沒想到抓住一個偷吃野菜的客人。
周寶寶心有餘悸地拍拍胸。
「下次餓了直接來廚房拿餅幹,野菜生吃不衛生!」
周安邦皺了皺眉,給我衝了一碗麥乳精。
好甜,老天知道我多努力才沒舔碗。
9
第二天我是被皮帶聲吵醒的,周寶寶在枕頭下摸了摸,遞給我包巧克力:「吃!」
我當然不會拒絕,吃完之後把周寶寶拉了起來,教她數學題。
周寶寶腦袋一頓一頓地打瞌睡,連三加二都回答不出來。
我抓了抓頭發,深吸了一口氣,陷入深深的絕望。
「你這樣,怎麼能考上大學呢?」
周寶寶吐了吐舌頭:「媽媽,她就希望我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,讀不讀大學,無所謂的。」
她看著我,又好像透過我在和其他人說話。
我點了點頭:「對哦!你家有錢,以後可以買個工作。」
「我媽媽是讀書可好了,要不是因為那個男的,肯定是大學生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