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全九好

第1章

字數:3767

發佈時間:2025-03-14 16:19:14

我沈好好,是村裡有名的悍婦。


被休的那日提著菜刀剃了前婆母的頭發,宰了我養了一年的豬。


可我被休不足半月,媒人便尋到了我家,她要給我說門親事。


那人是鄰村的鳏夫,五年前死了女人。


他是個獵戶,每每進山三五日不回家是常事,他一進山,留下家中的兩個孩兒不放心,便想著要尋個人幫他照看孩兒。


「他家隻他和兩個孩兒,嫁過去就是你當家做主,五郎又是個貼心人,絕不會叫你受半分委屈的。」


聽完媒人的話我立時應下了這門親事。


1


和宋全第一次見面是在我家的堂屋裡,堂上坐著我爹和我娘,他坐在我爹的下手,我站在我娘的身後。


宋全身材結實高大,蜜色皮膚微微泛著紅。


他正襟危坐,雙手搭在膝頭上,脖頸微垂,我爹問一句他便答一句,自始至終連頭也沒抬過。


我一眼看去,隻一顆漆黑的後腦勺。


「一年得的野物皮貨可得三四十貫,大郎今年虛歲十歲,有時也會跟著我進山去,秀兒還小,但是家裡的活也能幫襯著做一些的。」


宋全說罷,我娘偷偷捏了捏我的手心,她使的力氣極大,捏得我生疼,我知道我娘這是滿意極了。


一年收入三四十貫,村裡一般人家根本比不上。


傳聞宋全是個極厲害的獵手,如今看來傳聞不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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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全進門時我就偷偷看過了,他今年二十七,一張略顯方正的臉,眉眼犀利,鼻梁挺直,人顯得嚴肅端正。


看面相就不是個刻薄人,加之他家中人口簡單,除了他也隻有一兒一女,我對這門婚事已經十分滿意了。


畢竟一個被休回娘家的女人是不大受人待見的,爹娘兄弟的臉色都不好看,過不了幾日就該隨意尋個人賣了。


我爹應下了親事,還留宋全喝了頓酒。


酒是烈酒,我爹和我弟弟輪番上陣,待走時宋全已經喝得面紅耳赤腳步虛浮。


下酒菜是我炒的,我爹特意叫我去割了二斤肥肉,宰了家裡養的老母雞。


因我爹娘舍不得,我家也隻有逢年過節才能吃這樣一頓,肉一上桌,兩個侄兒便藏在門外頭流著口水看著。


我兄弟媳婦又罵又扯,也沒將兩個孩子叫回來。


宋全看見了,招手將兩個孩子叫了進去,不一會兒兩個侄兒便端著一碗肉眉開眼笑地回來了。


「娘,我姐是個有福氣的……」


我弟媳婦看著兩個孩兒狼吞虎咽地吃肉,笑著對我娘說。


我娘點了點頭,看著我笑了。


我親自送宋全出的門。


我都是被休過的人了,也沒那許多講究。


「我的名聲不好。」


宋全走在前面,我離著他半步跟在他身後。


他肩膀寬闊,步子也大,先時我跟得吃力,他似乎察覺到了,慢慢放緩了腳步。


「我知道。」


「那你又為何來我家提親?」


「那許老三不是好東西,不怪你。」


他說話時並未回頭,可不知為何我就覺得他說的是真心話。


我喉頭一哽,自打被休後,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說不怪我。


旁人說也就是了,最傷人的話總是從家人口中說出來。


他們總讓我「忍」,說這世上本就是以夫為天,萬事忍一忍就過去了。


說我這樣的,除了許老三誰還會要?


說等老了孩子長大了,一輩子稀裡糊塗也就到頭了。


那可是一個人的一輩子,稀裡糊塗的,怎麼就到頭了呢?


「你挑個好日子,咱們成婚吧!」我說。


2


村裡人的日子本都過艱難,正經娶妻也不會大操大辦,日子定下來,好些的一頂轎子一輛牛車就拉走,再請鄉親們吃一碗熬菜,菜裡有幾塊肥肉已算好的了。


更何況我是宋全娶的繼室,誰也沒想過他會大操大辦。


可宋全卻三書六禮,一樣也沒少地將我娶進了家門。


我坐在炕沿上等著宋全來掀開我頭上的蓋頭。


蓋頭是宋全在鎮上最好的布店買的,錦布織成,細密厚實,燭光也穿不透。


我已是第二次成親,第一次時年少,將將滿十六,曾經也是滿心的期待和緊張。


我已做過六年人婦,日子艱難,早學會了鎮定自若,亦學會了不過於期待。


屋外吵吵鬧鬧,劃拳的喝酒的。


肚子有些餓,還是一早吃了碗面,口也渴得厲害。


我想自己掀了蓋頭尋點吃食,又想想人人都說這事兒不吉利,如此也就罷了!


宋全這般待我,若是這個不吉利隻針對我倒是無所謂,若是針對他,那我如何敢試?


門被人慢慢推開了,腳步聲很輕,有些踟蹰,但那人終是到了我面前。


我垂眼看著地面,眼前是一雙穿了紅布鞋的小腳,鞋子有些大,不合腳。


是個女孩兒,她的呼吸很輕,幾不可聞。


我等著她開口。


她終是什麼也不曾說,伸出一隻有些冰涼的小手,將一塊點心塞進了我手裡,然後又轉身去了。


「秀兒?」我開口叫她。


她不答我,也不曾停留,將房門打開出去了。


我將點心遞到嘴邊咬了一口,不知道是什麼做的,很甜。


我有些想笑,試了試,沒能成功。


我從不曾吃過這般甜的點心。


宋全進來時身上的酒味很濃,屋外圍著一群人,七嘴八舌地說要看看新娘子長什麼樣兒。


「二娘累了,今日就算了,待明日定然叫你們看個夠。」


他說罷便將房門給拴上了。


我有些無措,鬧洞房本是規矩,他竟然給拒了。


男人腳步重,呼吸也粗,他坐在我身旁時,我便覺得熱。


秤杆輕輕挑起了我的蓋頭,燭光晃眼,我不由得伸手遮了遮。


「晃著眼了嗎?」男人問我,或是因為喝了酒,聲音有些啞,但好聽。


我將遮光的手放下,搖了搖頭。


宋全也穿著一襲紅袍,他人生得魁梧且黑,一襲紅袍穿在他身上不倫不類。


說實話紅色並不襯他,顯得他的臉頰愈發黑紅了。


或是喝多了,他眼中湿潤,泛著水光,眼尾微微發紅,此時我才發現他原來生了一雙極好看的桃花眼,瞳仁又黑,便格外清澈明朗。


一個快而立之年的男人,竟有些清澈明朗嗎?


我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。


他不知我在笑什麼,隻是撓撓頭也跟著我笑了。


一個明朗且老實的男人,頂好的。


「餓了一整日了吧?你且等一等,我看看廚下還有什麼吃食。」


他將耳朵貼在門板上聽了一會兒後才開門出去了。


我沒了束縛,站起來走了走,坐得久了,尾巴尖兒又疼,腿也麻了。


我悄悄將門開了條縫兒。


3


院兒不大,二三分地,一眼就能看到頭兒。


檐下的紅燈籠還燃著,可以清楚地瞧見廚房門口還有幾個在洗碗的婦人。


她們說說笑笑,嗓門兒大,都在調侃宋全呢!


不一會兒宋全便端著個碗拿著雙筷子出來了,他垂著頭不說話,步子邁得大,沒幾步就到門口了。


我想退回去,已來不及了,便順手幫他拉開了房門。


「給你端了碗面。」


他說著就將碗放在了桌上,拿著一雙紅筷子看著我。


就是一碗素面,我們這地兒娶妻嫁女都會做。


我確實餓了一日,不一時便將一碗面吃完了。


他也不說話,就坐在床沿兒上看著我。


眼裡的光明明滅滅。


「還要嗎?」


「吃飽了。」


「你先換衣裳,我去給你打盆熱水來。」


他又端著空碗出去了。


我五歲就跟著爹娘下地幹活了,嫁給許老三以後除了下地,喂豬養雞,做飯刷碗,每天有幹不完的活兒,我甚至從沒有上桌吃過一頓飯,也沒安安穩穩吃過一碗熱飯。


不想再嫁,宋全竟親自端了一碗飯叫我吃,他還要給我打一盆熱水來叫我洗漱。


呵!


莫不是老天爺看我過去幾年過得窩囊,或是我許的願望他聽見了嗎?所以實在不忍才又給了我這樣好的一個人嗎?


這樣一個人,女人走了好幾年都不曾再娶,又是為的什麼?


我心裡有許多事兒,可今日是洞房花燭夜,不容我再想。


我的陪嫁也隻兩個紅漆木箱,一箱是我的衣服,一箱裝著兩床被子。


我打開木箱取出兩套細棉裡衣,將我的一套迅速換上,將宋全的撫平整了放在床上。


我們這樣的人家是不舍得買細棉布去做裡衣的,日子難過,有時吃飽肚子都難,誰家人睡覺還穿衣服?


被子一蓋,倒頭就睡,哪來那許多講究?


我也曾是這般想。


許老三一直拿這事兒諷我,說縣城花樓的姑娘都不這樣赤裸地躺著,後來我便用舊衣改成裡衣來穿。


或是習慣了,或雖隻是一件單薄的衣服,卻給了我尊嚴吧!


我娘這次大方,做主讓我扯布,我便扯了細棉布,給宋全縫了一身裡衣。


「你真正是個不會過日子的,這樣的細棉布不耐穿,做袄子裡襯也不劃算……」


我娘見我扯布,嘮嘮叨叨說了一堆。


後來我縫裡衣也沒叫她瞧。


她若是見了我用細棉布縫裡衣,怕是立時會暈過去。


半兩銀子一匹的細棉布,我竟然敢用來做裡衣?


宋全端著一盆熱水回來,見我端坐在床沿上痴痴看著床上的裡衣發呆便走了過來。


他伸手摸了摸炕上的裡衣,又轉頭看看我,忽就笑了。


因離得近,我才看清他耳根子竟然是紅的。


「我手粗,怕弄壞了,待我洗漱完了便換上。」


他又轉身匆匆出去了,留下我一個,待我反應過來時,臉立時紅透了。


他想什麼呢?


4


這夜過得兵荒馬亂。


我和宋全都是過來人,他該是許久沒人了。


折騰了整整一夜,天蒙蒙亮時才讓我閉眼。


我人乏得厲害,可腦子清醒極了。


臉頰還貼在男人堅硬火熱的胸膛上,男人的呼吸還粗重。


他很溫柔,一種和他的急切不大相符的溫柔。


村裡人粗俗,女人們聚在一起說闲話也沒個忌諱。


偶說起床笫之事,有些夫妻相得,說此事是人間美事。


我總不懂,許老三碰我,也隻是為了傳宗接代,過了兩年我懷不上,便再也不碰了。


直到今夜我終是懂了床笫之事為何是人間美事了。


原真正的男人真的是胸懷寬廣,肌理分明的。


他身上散發的熱氣讓我忍不住臉紅心跳,他溫柔的詢問讓我柔情似水。


原來我也可以是個很溫柔多情的女人,我竟是到了這日才知曉。


睜眼時真正是日上三竿了,雖是秋日,可日頭還有些溫度。


日光透過窗簾打在我臉上,溫熱舒適。


院裡沒個人聲兒,隻偶爾幾聲鳥叫。


好似沒人等著我做飯打掃,沒人等我喂雞喂豬。


好似即便我就這樣睡到天荒地老也沒人罵我打我。


一切竟然都是這般好。


我坐起來慢慢穿好衣服,推開房門,日光打了我滿身。


院子掃得幹幹淨淨,紅燈籠還掛在檐下。


院子隻幾間屋子,水井沿兒上放著幾個大木盆,盆裡放滿了碗筷。牆下整整齊齊壘著劈好的木柴,後院搭了個棚屋,裡面擺著許多雜物,多而不亂,廚房的檐下放著許多桌椅板凳還沒來得及收拾。


好幾年都沒女人家,能收拾成這樣,可見宋全是個勤快細心的。


院牆低矮,若是眼神好,穿過院牆便能看見遠處的青山。


牆外一棵楊樹,葉子落了些,掛在枝頭的也已金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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